他躺在床上恍恍惚惚,似睡非睡。有時夢到村子里鞭炮震天,他正在大擺筵席,每個人都來給他道賀終于平反了;有時又夢到好久不見的三個伙伴,他們終于出獄了,卻對他冷若冰霜,責(zé)怪他當(dāng)年把他們拉下水。
終于清醒過來,坐在黑夜中的床上,蔡金森癡癡發(fā)呆,他也說不清心中是悲還是喜。
他想起21年前那個走街串巷的下午,想起將他打入黑暗的審判,想起許玉森,想起許金龍,想起張美來,想起前妻,想起獄中20年那喊過無數(shù)次的冤。
二十年以后,這身心的枷鎖終于要脫了么?
回家
蔡金森接到福建高院再審案件的電話時,正在隔壁村子里的染布廠里上班。
他的工作是檢查這些布匹染得是否合格。五顏六色的布,一堆一堆的混搭,常常讓他有些頭暈?zāi)垦!?/p>
2014年出獄之后,蔡金森先是跟著親戚到天津打工。與此同時,他的申訴之路也開始啟動。為了方便到福州申訴,蔡金森辭去了在天津的工作,回到福建老家。
他現(xiàn)在的這份染布廠工作,一個月2000多塊錢工資,是親戚們托了幾層關(guān)系才求來的。廠子里聽說蔡金森“殺過人”,一開始沒敢輕易收他。“平反了才是真正的自由”,這是蔡金森經(jīng)常念叨的話,也是最有體會的話。
蔡金森還記得,出獄那天,妹妹和堂兄弟來接他,大家大悲大喜,哭紅了眼眶。
看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蔡金森恍恍惚惚。身后那座監(jiān)獄大門,他這一進(jìn)一出,從21歲穿越到41歲,卻還背著“殺人犯”、“刑滿釋放”的標(biāo)簽,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外面這個陌生的世界。
換新衣、放鞭炮、跨火盆?;氐酱遄永飼r,蔡金森已經(jīng)認(rèn)不得自己的家。“路和房子都變了。”
家里的老房子因為常年失修,已經(jīng)不能居住。蔡金森出獄前夕,親戚和村里的鄉(xiāng)親們籌錢給他修了一所房子,他和老父親有了落腳之處。
回家后的生活讓蔡金森措手不及。
剛回家的那陣,蔡金森聞著噴香的肉都不敢吃,擔(dān)心吃了拉肚子。走進(jìn)超市,貨柜里的食品讓他眼花繚亂,太多他都不認(rèn)識。坐在電腦前,腦子里一片茫然,即使幫他開了機(jī),他也不知道該干什么。
為了給他“開眼界”,叔叔蔡文琴帶他去了北京??吹酱贝备邩?,蔡金森表示不解,這么高怎么修的?坐地鐵時,更是“完全暈了,還差點走丟”。
坐牢之前,年輕的蔡金森走村轉(zhuǎn)巷,幫人補(bǔ)鍋。在村民的眼里,這是一項“下等但賺錢”的手藝,一天能賺100多塊。蔡金森為人熱情,誰家需要幫忙他都會去。這也為他賺來了好口碑。
但現(xiàn)在,他已不敢隨便獨自走動,怕走丟。“4 1歲的人,說起來真丟人……”
如今,蔡金森的堂兄弟做著鋼材生意,他的一些朋友也都蓋起了樓房。
“周圍的人好像都富了……”蔡金森對著四面空墻的家,既羨慕又失落。
20年的時間,在他和親朋好友之間無情地劃下一道鴻溝,這距離,既有物質(zhì)財富,也包括精神世界。
如今,即使他再認(rèn)真地聽著朋友講話,也是似懂非懂,一會就走神了。
噩夢
翻天覆地的不僅是生活,還有蔡金森的個性。
叔叔蔡文琴說,蔡金森入獄之前是個活潑開朗的人,跟誰都能開玩笑。而現(xiàn)在呢,脾氣古怪,經(jīng)常發(fā)呆不說話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出獄這段時間,就沒看蔡金森笑過。這讓蔡文琴一直放不下心。
20年的牢獄,讓蔡金森的記憶力和語言能力衰退得厲害,失眠更是像幽靈一般出沒于夜晚。
因為失眠,已經(jīng)20年沒抽煙的蔡金森重新染上了煙癮。幾塊錢一包的廉價煙,他一支接著一支。
蔡金森還成了驚弓之鳥。蔡文琴記得,他帶蔡金森去北京玩,住旅館的時候遇到公安查房,嚇得蔡金森幾天不敢出門。半夜一兩點,睡得迷迷糊糊的蔡文琴突然被搖醒,蔡金森在黑暗中一臉驚恐,說有人要害他。還有一次,蔡金森做夢大喊:“不要殺我,不要打我。”
加之20年的生活斷層,蔡金森的心智和社會經(jīng)驗都讓蔡文琴憂心忡忡。“他呀,就像個八九歲的孩子。”
寡言的蔡金森也有嘮叨的時候。他說得最多的,就是當(dāng)年被刑訊逼供的過程。
開始被打是在南日島邊防所,被吊起來打,先用拳頭打,又用木棍打,把木棍都打斷了。疼得實在忍不住想喊叫時,被用擦桌子的抹布堵住嘴巴。后來到了莆田刑警隊,被輪班打,用夾報紙的夾子打,用扳手打肋骨,不讓吃飯睡覺,有時一天就給吃一碗稀飯。
熬不住的蔡金森開始胡亂供述,先說是與父親、妹妹一起作案。公安說不可能是你家人,只好又供出許玉森、許金龍、張美來等人。
提起許玉森他們,蔡金森更加寡言。這是他心中永遠(yuǎn)的痛。
蔡金森還記得開庭那天,四人在被告席上站成一排。沒有機(jī)會和他們?nèi)苏f話,蔡金森也不敢說,內(nèi)疚正吞噬著他。他甚至不敢看他們的眼睛。
判決以后,蔡金森在監(jiān)獄又遇到了他們。
第一個遇到的是許金龍,他是四人中年紀(jì)最小的,被抓時還是個17歲的少年。
許金龍一見到蔡金森就很生氣,劈頭蓋臉地問蔡金森為什么害他。蔡金森講了被打的情形。
有同樣遭遇的許金龍就沉默了。
情義
蔡金森剛進(jìn)監(jiān)獄時,逢人就說自己冤枉,無論同監(jiān)倉獄友,還是監(jiān)獄管教。
訴說歸訴說,喊冤歸喊冤,但在實際行動上,蔡金森卻沒有像同案其他三人那樣堅持申訴。在他的認(rèn)知里,申訴就是不認(rèn)罪,不認(rèn)罪就沒辦法減刑。蔡金森的家境不好,父母親離婚,沒有人能幫他在監(jiān)獄外面奔走。
所以那20年的蔡金森,在監(jiān)獄里安安靜靜地服刑,努力工作,努力表現(xiàn),爭取一次又一次的減刑機(jī)會。他唯一的目標(biāo)就是:我得盡早出去。
在監(jiān)獄里的20年,蔡金森白天做衣服鞋子,晚上躲在被窩里哭。心情差到極點,他就讓同監(jiān)室的獄友往他胳膊上刻字,工具就是他做鞋子用的針。
蔡金森的胳膊上文著“情深似海,愛重如山”八個大字。這份削皮蝕骨的愛為誰所鐫刻?前妻?蔡金森一直回避這個問題,他說沒有什么意義,就是心情差,隨便獄友們在身上文什么。
蔡金森被抓時,21歲,剛剛結(jié)婚18天,正是愛意濃烈的時光。被判死緩后,新婚的妻子一直守候著他,這一守就是七年。
七年之癢。
七年之后,眼看出獄無望,蔡金森不忍心讓妻子苦等,堅持離婚。18天的相守,七年的等待。蔡金森只能把前妻的這份情義埋在心里。
出獄后,蔡金森打聽過前妻的情況。他想去看看她。但他知道他不能去看她。“她現(xiàn)在有自己的家庭,還有兩個孩子,挺好。”
柔情被時間碾碎,但生活必須繼續(xù)。
蔡金森出獄之后,親戚們就開始給他張羅娶媳婦。說了好幾門親事,對方一聽說蔡金森坐過20年牢,還“殺過人”,立馬就“滅燈”了。
終于,蔡金森在去年年底結(jié)婚了,媳婦是自己的“妹妹”。
在蔡金森被抓的第二年,父親抱養(yǎng)了一個女兒,取名蔡麗萍。在蔡金森相親屢次碰壁后,嬸嬸找到了麗萍。麗萍考慮了很久,終于點了頭。麗萍不否認(rèn)有報恩的心態(tài),“我是蔡家養(yǎng)大的”,蔡金森老實的為人也讓她感到安心。她經(jīng)常嘲笑蔡金森膽子?。?ldquo;殺雞殺鴨都不敢,連智能手機(jī)也不懂用。”
兩個月前,蔡麗萍生下了一個女兒。41歲得女,蔡金森開心得不得了,即使身在農(nóng)村,他也不介意香火問題,“現(xiàn)在男孩女孩都一樣。”
入獄第十個年頭時,蔡金森的媽媽病逝,她臨死也堅信蔡金森是冤枉的。
蔡金森決定過幾天去祭奠母親,告訴她,案子終于要再審了。20年的牢獄,讓母親臨終前都沒能見上他一面。
在那個喝醉的夜里,有那么一瞬,蔡金森恍惚見到了母親20多年前那張年輕溫柔的面龐。
原標(biāo)題:男子坐20年冤獄后案件獲再審:平反才是真自由